读《插秧歌》:“手把青秧插满田,低头便见水中天。六根清净方为道,退步原来是向前。”我给母亲打电话。打了几次都没接。到中午时,母亲才回电话:“我跟你爸在整理秧田,手机放家里了。明天,要插秧了。那几亩地,我们应付得来,你不用担心。”
在老家,布谷鸟叫插秧就开始了。插秧看上去简单,做好并不容易。手脚要配合好,左手的拇指和中指同时迅速从一把秧苗中分出一小撮,右手插入秧田,眼睛瞄准行距株距,身子在一米多宽的幅度里左右移动,双脚一边插一边后退,脚在田里还要少挪动,挪动得多脚印多,踩出的泥坑也多。如果秧苗插在泥坑里或边缘,可能在水的浮力下漂到水面上,那个位置就会少一株秧苗。
母亲年轻时是插秧能手。一把秧苗左手拿,右手插。拿秧的左手拇、食、中指敏捷地把秧苗分开,递给右手;右手三指合作,接过秧苗,找准秧位,裹住秧茎、秧根,轻巧一点,迅速抽出手指,秧根即插入田中。这边插,那边分;这边递,那边接,运用自如,心到手到;腿,插左退右,插右退左……母亲身手舒展,步法轻灵,开合自若,动静从容,挥洒淋漓。那些秧苗横平竖直,整齐得像流畅的诗行。
小时候,我跟母亲一起插秧。开始感觉有趣。赤脚下田,那是种很美的体验。脚踏入水中,会受到一次透遍全身的精神洗礼,感觉五脏六腑、皮肉骨骼、大脑脊髓都经过一场清刷和过滤,全身上下像换了一副身架,变了一个自己。尤其是碰到蚂蟥时,异常兴奋,看它吸在腿上,抬起用力一拍,它滚下去了。拔根小树枝,将蚂蟥穿透翻卷插在田埂上晒干,变成小伙伴们最好的战利品。
长大了懂事后,我知道插秧实际上是件艰辛的活。这一轮插完,从田埂另一端又从头再来,循环往复……烈日暴晒的灼痛,高温炙烤的闷热,机械重复的疲劳,腰腿疼痛的难受,让人对劳动充满着敬畏。插秧时节,一切色彩斑斓的词汇失去效能,往常的闲情逸致瞬间浇灭,天上人间只剩下刷刷的插秧声与自己佝偻的身体相互对应。此时,我们才深刻体会到 “粒粒皆辛苦”的含义。
插秧虽辛苦,但让人充满希望与信心。乡亲们来到水稻田里,不管工程有多浩大,该干什么就干什么。一种本该属于自己生命的力量萌动起来,这种力量来自深厚的故土,来自大家对脚下土地爱得深沉。于是,十多天的时间里,那一片片白浪浪的水田变成了秧田,绿起来了,绿意连天,醉人眼帘。乡亲们似乎看到秧苗分蘖、吐穗、扬花、灌浆……最后,金黄的稻谷入了粮仓。
我曾记得,我希望有种叫作插秧机的机器,替代让母亲那代人插秧的辛苦。如今已实现了,大多农户用上插秧机,有的改为抛秧或撒播。曾经的插秧,成为过去。数年前,母亲将稻田租给种植大户,只留下几亩地自己侍弄。因为,插秧在她的记忆里早已留下烙印,挥之不去,需要常常体验与回味。
放下电话,远在异乡的我,仿佛看到多年前母亲插秧的那个清晨:清凉的水中,年轻的母亲站立,露出白白的小腿,手起手落,眼前的秧苗在水田中泛绿,头顶上是布谷鸟落下的绵软叫声……(甘武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