谭梓健
岭南的夏至,热是实打实的。日头悬在头顶,白晃晃的,空气凝滞,吸进肺里都发烫。蝉在榕树上叫成一片,聒噪得很,更添几分燥热。
这时节,祖父的凉茶铺就成了村里最有人气的地方。
铺子就开在村口老榕树的浓荫下,一个黄泥砖的小房子,几张掉了漆的矮木桌凳。炉子上的大铜壶永远在咕嘟咕嘟地响,壶嘴喷着白气。祖父佝偻着背,往滚水里丢进晒干的夏枯草、金银花、鸡骨草,再用一把长柄勺缓缓搅动。一股带着微苦的草木香气,就在闷热的空气里弥漫开来。
“夏天火气大,喝碗凉茶压一压。”祖父的声音不高,带着特有的沙哑。他拿起粗瓷碗,从铜壶里倒出深褐色的茶汤。茶汤很浓,碗底沉着些药渣。
我小时候最怕这苦味,总要祖父在茶碗里兑上一点凉白开。祖父也不恼,依着我。等茶温稍降,我捏着鼻子灌下去,一股清苦从喉咙直冲下去,激得人一凛。可奇的是,那苦味过后,舌根竟会慢慢泛起一丝甘甜,身上的燥热也像被这苦水冲刷掉一层,整个人都松快了些。祖父说,这叫“苦后回甘”,是凉茶的精髓。
铺子里人渐渐多起来。刚收工的汉子们,赤着膊,汗珠子顺着古铜色的脊背往下淌。他们端起碗,“咕咚咕咚”几大口灌下,抹一把嘴边的茶渍,长长地吁出一口热气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。几个补衣服的阿婆坐在角落,小口啜着茶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里短,手里的针线在光影里穿梭。
铺子旁边的水井里,浸泡着几个碧绿的西瓜。那是祖父一早放进去的,青绿色的瓜皮上还带着水珠,在树荫下微微发亮。等凉茶喝得差不多了,祖父便起身,捞起一个瓜,用刀背“咔”的一声敲开。鲜红的瓜瓤露出来,水珠沁着,凉气扑面。祖父把瓜心最甜、籽最少的那一块,照例递给我。冰凉的甜意在嘴里化开,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暑气带来的烦闷。瓜皮也不浪费,祖母会收去,切成条,用盐腌渍,晒成脆生生的咸瓜皮,是佐粥的好菜。
日头偏西,热浪稍退。祖父会挪开茶摊的条凳,坐在榕树根上。晚风终于有了点凉意,吹动他稀疏的白发。他眯着眼,望着西天烧得火红的云霞,不再说话。只有铜壶里残留的药渣,还在炉火的余温里,幽幽地散发出最后一点清苦的气息。
后来我离家求学,在城里过夏至。冷气房隔绝了热浪,冰镇饮料唾手可得。夏至,成了日历上一个模糊的节气。
去年夏至,我回到村子。老榕树还在,祖父的凉茶铺却显得更旧了。他依然在炉子前忙碌,动作越发迟缓。我端起一碗新熬的凉茶,那熟悉的、带着力道的苦味猛地撞上舌尖,瞬间贯通了尘封的记忆。汗水、蝉鸣,井水的冰凉,瓜瓤的甘甜,还有那些坐在矮凳上喝茶乘凉的面孔……一下子都回来了。
原来夏至的滋味,一直藏在这碗粗粝的苦茶里。它不华丽,甚至有些涩口,却像一条坚韧的藤蔓,牢牢系着土地的根脉,也系着那些被暑气蒸腾过又被一碗苦茶抚慰过的日子。它提醒我,无论走多远,身体里总有一部分,认得这土地在炙热时节,最本真的回甘。
(作者来自广东石油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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