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如高
快递员送来一只木箱，原来是深圳寄来的栀子花苗。湿润的根系，青碧的花蕾，还有一张便笺：“今年的四季栀子，给阿弟装点石油城的家。”
油墨香混着泥土气息，忽然撞开了记忆的闸门。11岁那年夏天，我去乡下看望姑妈。姑妈膝下有五男一女，为了照顾男娃子上学，表姐初中未毕业就辍学务农。表姐家种了许多栀子树，花儿开得正欢，满院子的香气。
表姐大我10岁，生得一双俏眉眼，很像电视剧《血疑》中的幸子。那是1984年，乡下没有电视机。表姐就好奇地问：“幸子是谁？幸子漂亮吗？”我就说，幸子跟你一样漂亮。对此，表姐笑得很开心，像盛开的栀子花。
很多时候，我都陪着表姐去放牛。每次出门，她会摘一朵栀子花别在发间。到了草肥的地方，我就丢下牛，自顾贪玩，不觉就在山坡上睡着了。一觉醒来，表姐已将牛喂饱了。
一天晚上，表姐照例搂着我睡觉。半夜里，我被抽泣声惊醒。表姐告诉我她要嫁人了。我糊涂：啥叫嫁人？表姐就说她要当新娘子了。新娘子多好啊，红袄红鞋红脸蛋，表姐哭啥哩？后来得知，表姐是与二表哥换亲的。
在一阵唢呐声中，表姐无奈远嫁他乡。她一边抹着眼泪，一边从院子里挖走一棵栀子树。仅有的一个女儿出嫁，姑妈跟在花轿后面，走了一坡又一坡。我则靠在最大的栀子树旁，呆呆地望着远方。
从此，我与表姐失去了联系，只是偶尔从母亲口中听到了零碎的消息。原来，表姐嫁到一个叫龙王庙的地方，那地方年年发大水，农民拼命干活儿却没有好收成。表姐夫穷则思变进了赌场，输了就回家大闹。表姐整日以泪洗面，曾想过逃婚，却有了身孕。
一年寒冬，表姐夫与赌徒们正围坐牌桌时，警察的哨声突然刺破村巷。慌乱中众人四散奔逃，他纵身跃入结着薄冰的池塘，黑黢黢的棉袄在浑水里浮沉。那一刻，站在岸边的表姐心都要碎了。自那以后，表姐夫得了一场大病，却也不再赌博。
塘边的枯草黄了又绿，某次表姐去浆洗衣裳，发现水底沉着半副骨牌，被青苔裹成了暗绿色。
随后的岁月里，我考上石油中专，4年后被分配到钻井队。之后，随着石油大军转战南北，四海为家，始终无法联系上表姐。偶尔夜深人静，我总会想起表姐，还有她喜欢的栀子花。
走进网络时代，我多方打听，终于寻到了表姐。那一年，表姐与丈夫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家乡，去了深圳市打工。先是开了一家大排档，赚钱后又开了一家名叫“幸子”的花店。每到夏季，店里的栀子花颇受城里人的青睐。
后来我在旧书摊翻到《活着》，读到：福贵蹲在月光里数着米粒喂鸡，想着 “把小鸡喂养大，鸡生蛋，蛋生鸡” 日子也就有了盼头时，忽然想起表姐。其实表姐的日子，不就像她种的栀子花？在换亲的唢呐声里被连根拔起，在龙王庙的水涝里泡得发白，却又在深圳的城中村墙角，从水泥缝里拱出了新枝。
（作者来自华东石油工程公司）
（责任编辑：刘小溪 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