彭宝珠
父亲今年68岁了，那只陪了他大半辈子的工具箱还放在阳台的角落里。铁皮箱面早已磨损得不成样子，边角被磕出了核桃大小的凹坑。
父亲是修理工，谁家灯泡不亮了、水管漏水了，只要一个电话打来，他就会跨上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，载着工具箱出发，箱子在身后发出“哐当哐当”的声响。
8岁那年，我跟着父亲去张奶奶家修水龙头。到了那儿，他蹲在水池边，从工具箱里拿出扳手，熟练地拧着螺丝。我看到他后颈不断有汗珠滚落，顺着脖颈流进衣领，最后滴在青灰色的工装裤上。工具箱里的工具摆放得十分规整，扳手按照大小依次排成一排，螺丝刀的刀柄上缠着防滑用的蓝布条，还有一个玻璃罐子，里面装着铜螺母，轻轻晃一晃，就会发出细碎的响声。
去年，我把父亲接到城里来住。可他觉得楼房里太憋闷，大部分时间待在阳台摆弄那几盆花草。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，看到父亲正蹲在书桌前忙活着。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，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，他的头发白得像蒙了一层霜。“西西的书桌抽屉导轨松了！”他头都没抬，一边说着，一边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梅花螺丝刀，“你看这螺丝，得用十字形的才行。”我走过去，看到他手指上的老茧蹭着螺丝帽，指甲缝里还沾着一点黑色的机油。
箱子里藏着不少让我觉得好笑的东西。除了扳手、钳子这些正经的工具，还有半截断了齿的梳子，那是我小时候不小心摔断的，父亲说能把它磨成修表用的楔子；一个铝制的雪花膏盒子，里面装着棉线和蜡块，父亲说用它给木家具打蜡，比买来的蜡油还好用；甚至还有一块磨得发亮的鹅卵石，父亲说以前走夜路时把它揣在兜里，“摸着心里就踏实”。最让我心疼的是一块油布，里面包着几张泛黄的照片。照片里有我百天时皱巴巴的模样，也有父亲年轻时站在老房子前的笑脸，照片的边角都被他摸得起毛了。
上个月我装修书房，父亲非要帮我装书架。他蹲在地板上，把工具箱在脚边摊开，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。拧螺丝的时候，他的手有些发抖，我想接过来帮他弄，他却把我推开，说：“你就在旁边看着，这孔位得量准了才行。”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，洒在他手背上的老年斑上，也照在他虎口处的疤痕上。那道疤痕是他年轻时给人打家具留下的，有次锤子敲偏了，砸到了手上。
书架装好那天，他把工具箱擦了又擦，说：“这箱子跟我40年了！”我忽然想起小时候，有次他修完电表回家，箱子忘在别人家，急得晚饭没吃就往回赶。找到箱子时，他蹲在路边把工具一件件数，数到那把磨得柄发亮的羊角锤时，竟像孩子似的笑了。
现在这箱子安静地待在阳台，偶尔父亲会打开擦擦钳子，或者把松动的螺丝刀柄再缠紧些。上个周末我收拾屋子，见他坐在小马扎上，从箱子里翻出个铁皮盒，里面是我小学时的奖状，边角都被他用透明胶带粘过。他指着奖状说：“看这张，那时候你作文写得好，老师还念给全班听。”
阳台上的栀子花开了，花瓣落在工具箱的铁皮盖上。父亲的背影在夕阳里显得有些单薄，可当他伸手去够箱子里的扳手时，胳膊上的肌肉还是鼓着劲。这只箱子装过他年轻时候的汗水，装过给我交学费时凑的零钱，也装着我们父女俩说不出口的牵挂。
前天晚上，看见父亲坐在箱子旁，手里拿着枚生锈的铁钉，正用砂纸慢慢打磨。“这钉子还能用，把橱柜的门板修修！”他见我出来，把钉子在裤子上蹭了蹭。我没说话，走过去给他披上外套，月光落在箱子的凹痕上，像落了层薄薄的霜。
父亲老了，工具箱也老了。可每次看他从里面摸出工具，我总觉得，这箱子里装着的，是他这辈子踏踏实实走过的路，是我们家柴米油盐的日子，也是他不说出口却沉甸甸的爱。就像他常说的：“东西用久了，就有感情了。”（作者来自江苏油田）
（责任编辑：刘小溪 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