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剑城
木槿开花的时候,蝉声正稠。
花是淡紫色的,单瓣,五片,中间抽出几根细长的蕊。晨光里,它们沿着篱笆次第绽开,到午后就蔫了,软塌塌地垂着头,像被太阳晒昏的村姑。第二天又有新的花开出来,旧的花瓣落在地上,被蚂蚁拖进洞去。
这株木槿长在祠堂后墙根下,不知是谁栽的。树干有小孩胳膊粗,树皮灰褐色,裂着细纹。夏天一到,枝叶便茂盛起来,把祠堂的青砖墙遮去半边。常有壁虎在枝叶间穿行,尾巴一甩一甩,惊得花瓣簌簌地落。
祠堂前是晒谷场。清晨,女人们把谷子摊开,用竹耙筛匀。木槿花的影子投在谷粒上,像撒了一把紫星星。孩子们在晒场边玩,捡起落花,把花蒂上的黏液涂在耳垂上,当作耳坠。花汁染在指头上,要洗两三遍才褪。
午后最热时,晒场空无一人。木槿树下聚着几只芦花鸡,刨土找虫吃。花瓣落在鸡背上,鸡抖抖羽毛,花就滑下来了。蝉在树上叫,一声长一声短,叫得人昏昏欲睡。
祠堂里住着个老篾匠,60多岁,腰弯得像张弓。他总坐在木槿树下的石墩上劈竹篾。青竹在他手里分成细条,又变成箩筐、簸箕。花瓣落在他灰白的头发上,他也不拂去。有时劈着劈着就睡着了,竹刀掉在脚边,惊起一窝蚂蚁。
村里办喜事的人家,常来折木槿花枝,说是“讨吉利”。花枝插在水瓶里,能开两三日。新娘子过门那天,头上簪着木槿花,耳垂上吊着花蒂做的“耳坠”,手腕上缠着红丝线。孩子们追着花轿跑,喊着吉祥话,讨要喜糖。
七月半,祠堂前摆流水席。木槿树下支起三口大铁锅,炖着猪肉、豆腐和粉条。油烟升起来,熏黑了半边树皮。男人们蹲在树下喝酒,酒碗里漂着落花,也不在意,仰头便喝干了。女人们在灶台边忙碌,汗水顺着鬓角流下,滴在灶膛里,发出“嗤”的声响。
暴雨来临时,木槿花落得最凶。雨点砸在树叶上,噼啪作响,花瓣混着雨水流进沟渠,漂到稻田里。雨停后,树下一地残花,踩上去滑腻腻的。老篾匠把花瓣扫成一堆,晒干后倒进灶膛当柴烧,火苗蹿得老高,映得他满脸通红。
立秋那天,木槿花开得少了。蝉声也稀了,偶尔叫两声,有气无力的。晒场上的谷子已经收进仓,剩下些秕谷,被麻雀啄食。老篾匠不再睡午觉,他加紧编箩筐,说是要赶在八月节前卖到镇上去。他的竹刀磨得发亮,一刀下去,竹条分得笔直。
中秋节前夜,月光很好。木槿树下摆着供桌,点着香烛。供品里有月饼、柚子和煮熟的毛豆。孩子们围着供桌转,偷吃月饼上的红绿丝。月光透过树叶,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影子。一阵风吹来,最后几朵木槿花飘落在供桌上,像几只疲倦的蝴蝶。
节后,木槿树开始落叶。叶子先是发黄,然后卷边,最后轻轻一碰就掉了。老篾匠把落叶扫起来,垫在鸡窝里。树枝渐渐光秃,露出3个鸟巢,空荡荡的,只剩几根干草。
冬天来时,木槿树只剩下枯枝。雪落在枝丫上,积了薄薄一层。偶尔有麻雀停在上面,树枝便轻轻摇晃,雪粉簌簌落下,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。
来年开春,祠堂要重修。几个后生拿着斧头来砍木槿树,说是挡了风水。树倒下时,惊飞了一群麻雀。树根挖出来后,露出个蚁窝,成千上万只蚂蚁仓皇逃窜。
晒谷场边新栽了棵桂花树。村里人说,桂花香,比木槿花更吉利。只有孩子们偶尔会问起那株木槿,问那些可以把花蒂贴在耳垂上的夏天,怎么就一去不返了。(作者来自湖南石油)
(责任编辑:刘小溪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