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中国石化报 时间:2025-02-06 08:02
张迎亚
白露这天,乘坐暌违多年的K字头绿皮车,我再度南下。
我是在2013年初次踏入达州的。那时,川渝地区的高铁网络远没有如今这般发达,绿皮车依然是人们长途旅行的主要选择之一。我也习惯了栖身于这缓慢移动的铁盒一角,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缓缓前行。从坦荡无垠的华北平原出发,绿皮车载着我穿越了起伏的伏牛山脉,经过了秦岭的崇山峻岭,最终抵达了四川盆地边缘那连绵的丘陵地带。
2017年,我彻底告别达州,绿皮车也随之在生命中消失,直至这一次始发于沈阳的K385次列车穿越了20个小时1350公里的征尘滚滚,在破旧狭小的鹤壁火车站停靠。
邻铺是一位地道的成都阿姨,她一边津津有味地享用着一桶重庆小面,一边询问我的目的地,声音里带着川渝人特有的热情和直爽。
这一程慢旅行,就此开启。
车慢,视觉首先就慢。在大片大片望不到边的田野上,谷子、高粱、玉米与花生等秋庄稼正贪婪地汲取着冬小麦播种前大地最后的馈赠,那肥沃的土壤和温润的地气滋养着它们。
城市、村镇之间,由绵延不绝的铁轨和枕木相连,小站时不时地飞速掠过。不论那站有多荒芜寂寥,总有一位穿蓝制服、披黄马甲、戴红帽子的人,雕塑般伫立于岗亭之下或站台之上,脸被晒透了,眺望着无尽的远方。
听觉,却敏锐起来。天南地北的人们聚在一起,讨论着气候差异,盘算着“几点出河南”“几点进陕西”,也会发出“我这辈子……”的深深慨叹。当然,火车慢而悠然的行进,最易勾起的,还是关于“人生到处”的话题:有人羡慕着他人“乘风好去,长空万里,直下看山河”,足迹遍布林芝、甘孜、拉萨、西宁;有人则风轻云淡、波澜不惊,直言“去一次就行”。
——还没到的,望眼欲穿、千思万想;已归来的,繁华落尽,日子的脉络,重新清晰。几乎是下意识地,东坡的那首《观潮》浮现于脑海:“庐山烟雨浙江潮,未至千般恨不消。到得还来别无事,庐山烟雨浙江潮。”
旅程漫长,盒饭车、零食车、饮料车伴着“收腿啊”“慢回身”“别碰到”的吆喝,一遍遍巡游。吃,成了人们消磨时间的又一种方式。有的男人,被同行的妻子照料得无比周到,榨菜、熟肉、黏玉米、黄面馍馍……声势浩大地摆了一桌,连吃根黄瓜,都有人递上一罐稠而喷香的甜面酱。有的男人孤身上路,各方面的“配置”就没这么豪华了,却也吃得恣意纵横、活色生香。
当列车缓缓驶入豫陕交界的地带时,一群操着浓浓乡音的人呼朋引伴,在车门附近的吸烟区暂时搭建起了他们的小天地。自带的食物等各色吃食与现买的白酒,被随意地堆放在脚边。他们席地而坐,畅快开怀,笑声和酒香弥漫在这小小的角落。
酒足饭饱,聊天的兴致便上来了。话题从自家“老香了”的酱如何精心酿制,到谁家的孩子“考研了”“挣钱了”“当上领导了”,再到异乡深夜小旅店里,“半斤白+两瓶啤”下肚后的那份浓烈与落寞。
味道,也同时升腾起来:泡面的油味、豆干的卤味、咸鸭蛋配火腿肠的腻味,夹杂着似有若无的酒精味……不同的气味交融激荡,带着芒刺,又暖烘烘的,钻进每一个从旁经过的旅客的鼻孔。尽管这几位旅人龟缩在偌大列车的一隅,偶尔会引起旁人的侧目或低声品评,但又都无一例外地,得到理解和包容。
四面八方的人,还在随着列车不断地到站与出站,不断地上上下下,这潇洒又克制的聚餐,也终告结束。哥几个当中较为清醒的那位,不忘在最后打扫杯盘狼藉的现场,一切重归安宁、洁净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当晚霞渐渐变淡,夜,随之来临。
大白天穿梭不停的列车员,神经更为紧绷,每次进站前20分钟,就要快速而细致地把或深度沉睡,或恹恹欲睡的旅客拽回到现实。“灵宝哈!”“华山哈!”“别睡了哈!”“那边下哈!”……他们一边力道适中地拍打床铺,一边勤谨不已地声声提醒着,声音洪亮,又不失温和。
长长的列车,经风历雨、昼夜兼程,也需要动力补给。
晚8时10分,车出渭南不久,临时停下,更换车头。一位即将交班、胖且魁梧的列车员依旧毫不懈怠地拖拖这儿、扫扫那儿,再用纸巾简单擦拭床铺,理顺皱巴巴的被子,迎接永远不知会在哪里上车的下一位旅客。
夜阑人静。真真切切、彻彻底底。除了沿途所经车站会在擦肩而过的瞬间,走马灯般把车厢照得亮如白昼,这个广袤大地上的移动城堡,便再无什么生气。唯有列车员始终清醒着,还在一班一班接力着,神采奕奕。一条涌流万千讯息的通话线,从他们永不离身的对讲机上伸出,钻入衣服,于衣襟处露头,一直蔓延入耳孔。他们简单、纯粹,却又承载了很多,像城堡里的一个符号、一种信仰、一类图腾。
凌晨3时56分,车辆抵达达州。城市还未苏醒,但热浪已经扑面而来。
我打紧脚步,融入又一段在川生活,K385次列车亦如此。它会在不久后的早上8点结束过去39小时45分的奔袭,抵达成都,几乎不加喘息,又在午后时分踏上下一段征途。就这样:南下,再掉头北上;北上,复纵身南下。一年一年,运输无数斑斓的梦想,摆渡人们无穷的生活。
绿皮车,从未消失过。
(作者来自中原油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