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中国石化报 时间:2025-05-15 08:04
周蓬桦
我真正意义上的故乡,是在开阔荒凉的鲁西平原上。
在童年的印象中,除了大片的荫柳棵,还有梨园、枣林、麦田、棉花地和干草垛,以及黑咕隆咚的冬夜、平原上空那一轮血一样凄美惨烈的月亮。
故乡的平原视野开阔,太阳出来时几乎没有任何遮挡,春天里风沙弥漫,时常把路边的白杨树刮倒吹弯。奇怪的是,在我家的土房子附近,却是沟塘棋布,野草葳蕤。由于水的意象参与,它构成了我童年时代两幅梦境似的画面,一幅是呜呜尖叫的大风,另一幅是镜子般水乡的静谧澄明。
当时,我家住在聊城东昌府西南角的沙河镇上,周围的村庄像缝补在平原上的一枚枚纽扣。夏天,孩子们枕着满耳朵的水声入眠,这样可以把梦做得幽深入味,鼻孔间萦绕着木柴炖肉的香气。醒来出门,是连接成片的水洼池塘:清澈的水汊环绕着镇子,屋檐上湿漉漉的瓦,湿漉漉的炊烟,家家户户的门廊前,放置着一只接水的瓦罐,阳光照耀下的瓦罐闪闪发亮。懵懂时期的孩子们,不知道水是从哪里来的——除了天上的雨水,还有另外的水吗?渐渐地,我们从大人们嘴里获知,平原上除了风沙,还流淌着众多条河,黄河、大运河、马颊河、漳卫河、赵王河、周公河、青年渠、小湄河……而古老的东昌府,位于黄河与大运河的交汇地,它因此获得了“江北水城”的美誉。明清时期,东昌“因水而兴盛”长达四百余年,曾有“舟楫如云、帆樯蔽日”的盛况,是举世公认的“运河古都”——而这些纵横交错的河流,构成了水的源头,生物与植物的源头:鱼虾塘、芦苇荡、荷花荡、菱角坑、蒲草丛……从某种意义上说,河流构成了一个孩子童年的性格基因与大部分欢乐底色。
至今记得,上世纪70年代夏季某个燠热难当的夜晚,伙伴们会合于镇子街头,大家耍毕捉迷藏的游戏,为首的孩子王提议:“明天起个大早,我们到聊城看看吧!”——这件事构成了我童年记忆的一个重要的事件:三个穿短裤的孩子,瞒着父母,怀揣对一座城的向往,沿着狭窄的乡村公路欢快前行,公路两边是腥气扑鼻的河道,蛙声、蝉鸣和各种鸟叫声响成一片,蜻蜓在头顶时飞时停。大约徒步十公里后,我们搭上了镇上的马车,与车把式一路说说笑笑。进入东昌城,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烟波浩渺的东昌湖,伙伴站在马车上,用手一指:“快看——鼓楼!”他所说的“鼓楼”,乃闻名遐迩的光岳楼,是我幼年时乡人口中提及率颇高的地标性建筑。光岳楼始建于明代,围绕它的传说比吊炉烧饼上的芝麻还多,至今是鲁西平原百姓眼里的骄傲。
《东昌府志》记载:“明清两代,京杭大运河为南北交通大动脉,沿河过往的帝王将相、文人学士多都登临此楼,凭栏咏月,作诗赋词。”——我循着声音望去,但见一片白茫茫浩荡无涯的水波之上,兀自烘托出一幢黑黝黝、气势恢宏的庞大建筑,头顶霞光点点,有白鹭与孤鸟围绕着它环舞鸣叫,“唧唧唧,喳喳喳”。烟波浩渺之中,鼓楼与脚下的东昌湖形成了绝配景观,毫无违和感。记得在当时,我问过车把式大叔:“这么多水,是从哪里来的呢?”
“大运河。”他操一口浓重的鲁西乡音,这样回答。
三年之后,我们家从沙河镇迁到聊城辖区的茌平县城,而我也已长成多愁善感的少年。终于,有一个机会,父亲带我登上光岳楼,让我从高处俯瞰到了大运河的真容——但见这条流淌了2500年的河流像一记明亮的闪电,一道白练自南向北,蜿蜒行进1700余公里,将烙印重重地打在我故乡的大地上。它浩浩汤汤,挟带着外部世界的文明信息,先是把平原板结的土地划开一道缺口,又一个鲤鱼打挺,汇聚成一片大湖的旋涡,唤醒一方水土,让一个地理学及生态学的概念被重新命名改写。
(作者来自齐鲁石化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