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抗战烽火中的求学路

来源:中国石化报 时间:2025-09-01 08:17

八十载光阴流转,抗战烽火虽已远去,但那些镌刻在民族记忆里的苦难与坚韧,从未褪色。本期文学版特别刊发汪燮卿院士的亲笔回忆录,以个人视角揭开一段微观抗战史。

品读这篇承载着深厚情感的文字,既是为了铭记日军暴行留下的伤痕,更是为了传承那份苦难压不垮的民族韧性。正如汪老先生始终记得的“有恒为成功之本”,八十年前,中国人以坚韧战胜黑暗;八十年后,这份坚韧仍将指引我们不忘历史、珍惜和平、面向未来。

——编者


汪燮卿

我如今已迈入耄耋之年,往事就像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闪回,想起了我出生的衢江边那个小镇,想起了侵华日军的烧杀抢掠,想起了因日军入侵我不得不数次更换学校的求学经历,想起了已经成为记忆的那一年年、一事事、一幕幕……

靖端小学

我出生在浙江龙游衢江边的茶圩镇,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。父亲年近不惑才有了我,自是喜出望外,虽然一天学堂都没有上过,却给自己寄予厚望的大儿子起了一个斯斯文文的名字:汪燮卿。

1938年,我5岁时父亲就送我上学了。那正是卢沟桥事变后的第二年,我的小学时代是在抗日战争的硝烟中度过的,几经辗转,先后上了4所小学。

我上的第一所小学,叫作靖端小学,离茶圩镇不远,校名取自塔石溪上的靖端桥。小学离我们家约二里多地,每天早上吃完饭背起书包,沿门前的一条街往北直走,沿街都是店铺,在北面的两家最有名的店铺是王乾康杂货店和汪怡乐米行。再往前走有一小片荒地和洼地,然后上坡后又有一排排小店铺,最后一个店面是棺材铺。每当我走到这里就加快脚步,生怕棺材里会有鬼跑出来,走过棺材铺后就高高兴兴地跨过靖端桥走进了校门。

我还清楚地记得,上小学的第一天首先是拜孔夫子。阴暗而高大的祭孔牌位高挂在墙上,那是天地君亲师的灵位,三跪九叩首以后就算完成了入学典礼。以后每天早晨上学首先是念中山先生总理遗嘱,但直到背得滚瓜烂熟,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接下来是背十二守则,这十二条的第一条是忠勇为爱国之本,第二条是孝顺为齐家之本,其他几条已经记不清了,但最后一条有恒为成功之本,记忆非常深刻,并真的成了我的人生守则。

但是,美好的童年很快就没了。那是1941年4月,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,我正在学校上课。突然,东北方向传来隆隆的飞机声,十几架日军飞机,飞到了上空。老师立刻带着我们躲进了附近山丘的小树林里。我看见飞机翅膀上涂着日本的膏药旗。那些飞机低飞着,盘旋了一阵子,接着就对衢江南面的驿前镇一通狂轰滥炸。

驿前镇离我们小学不远,也就五里地。飞机俯冲的时候,连日军飞行员的头都能看见。大概过了半个小时,日军飞机才往杭州方向飞。

驿前镇被炸了,房子烧起来。浓烟和灰尘顺着风飘过来,一直飘到学校门前的空地。过了一会儿,一具具尸体被横放到江边,有的孩子在找父母,有的父母在找子女;号哭声到处都是,响成一片。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日军对无辜百姓的残酷暴行,从而立下了要抗日救国的志向。

早在清代的《浙江通志》上,就对衢州的地理位置有过很重要的定位:“守两浙而不守衢州,是以浙与敌也;争两浙而不争衢州,是以命与敌也。”也就是说,浙江的防守,如果不守衢州,就相当于把整个浙江拱手送给敌人。在衢州的各种介绍资料中都提到,衢州是闽浙赣皖四省边际交通枢纽,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,而龙游就是衢州东面的门户。

日军对衢州的攻击一直没有停止过。到了1942年春夏之交,日军为了打通上海到南昌的铁路线,又从杭州大举进攻金华到衢州的浙赣铁路段,龙游就是必经之地。

父亲知道战火荼蘼,这场劫难躲不过去。他早早停了合盛俊酱园的生意,给伙计们结了工钱,还发了路费,把伙计们都遣散了。但有几个老伙计和学徒无家可回,自愿留下来,要和我们一起躲避战乱。

等到日军离茶圩镇只有20里地时,父亲才带着全家,还有那几个伙计,一起逃到了外婆家。外婆家在龙游北乡,离龙游城比较远。从我们家再往北约十里地,就是外婆家所在的村子,村子叫西徐村。

逃难在西徐的日子

日军占领了龙游,把龙游县城当成了据点。大概在1942年6月的一天下午,日军出城扫荡,到了西徐村。出事前,父母就带着弟弟和妹妹,躲到了后院的小茅草屋里。我那时候年纪小,还不知道害怕,就藏在外婆家的大门后面。只有给我家茶圩里看门的老大爷,他坐在堂前,根本没走,以为日军不会伤害一个老人。

不料一个荷枪实弹端着刺刀的日军推门进来,把看门的大爷抓去当了挑夫。所谓挑夫,就是侵华日军强迫老百姓把他们掠夺来的粮食财物挑运到据点里去。此后,这位老大爷生死不明,再也没了音信。目睹老大爷被日军刺刀顶着抓走了,我才害怕起来,急忙逃到房屋后面的小竹林里躲着。刚躲进小竹林,就听见一声枪响,接着又传出一阵哀号声。后来我才知道,出事的是家里的学徒孙观明。日军来的时候,他慌得没了主意,就近找了棵身边的大树,爬了上去。没料到还是被日军发现了,日军开了一枪,正好打中他,把他从树上打了下来。

日军走了以后,父亲他们赶紧去树下,把孙观明从地上抬了出来。只见他左侧肺部有个洞,子弹从前面穿进去,从背后穿了出来,血一直流个不停。那时候村里根本没有医疗条件,父亲只好把他送到北乡的杜山坞村。村里有个中医,平时用中草药给人治病。为了救孙观明,父亲还去附近村里,花了很多钱买了一支人参,给他补身子,可这些都没起作用。没过多久,孙观明就去世了。后来我听父亲讲,孙观明在临死前回光返照,连日昏迷不醒的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,发出嘿嘿嘿的一阵傻笑……其情其景惨不忍睹。

孙观明是从安徽来酱园做学徒的,是个孤儿,安徽老家没什么亲人了,日军来时就没走,留了下来。平日里父亲对他要求很严,但心里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相待。他去世后就近安葬在了杜山坞的山上,每年农历七月十五,父亲总要我们把事先叠好的锡箔纸作为冥钱,一袋子一袋子装起来,上面写着冥银一袋送孙观明收,好像现在写信封或汇款单一样,寄给他在阴间用,以表达对他的哀思。

我刚从外婆家门口躲进竹林没多久,父母带着弟妹从不远处的茅屋里出来了。母亲后来说起,他们能逃过这一劫,全是侥幸。原来他们躲进茅屋后,还是被日军搜了出来。日军一进门,就把父亲按在地上,用粗麻绳五花大绑,逼问钱财的下落。父亲只反复说:“实在没有,交不出来。”日军哪里肯信,几个人端着刺刀,把屋里仅有的几只旧皮箱戳得稀烂,箱里的衣物、零散的法币撒了一地。翻遍角落也没找到想要的财物,父亲这才捡回一条命。

但只过了一会儿,突然一股浓烟冒了起来,原来是隔壁一家房子起火了,是日军点火烧起来的。我赶紧跑过去,只见隔壁大妈一边哭嚎,一边拼命把家里的衣物往门外抢,而日军却在一旁哈哈大笑。我心一紧,转身就往外婆家跑,外婆家的楼梯上已经堆放了很多干稻草,日军竟也准备放火烧掉这里!万幸的是,火还没点着,集合哨响了,日军听到哨音就撤退了,就这样我们家又逃过了一劫。

外婆家门口有片池塘,日军刚走没多久,对岸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,邻居家的一位中年妇女光着身子,疯了似的从池塘对面飞奔过来。她不幸被日军奸污了,一位老太太见状,赶紧抓过身边的旧衣裳,冲上去裹住她的身体。

短短两个小时不到,侵华日军的奸淫、烧杀、抢劫,清清楚楚地烙在我眼里。如今80年过去了,犹历历在目,永世难忘。

这次扫荡中,日军在早已逃得空无一人的茶圩镇里四处放火。火势凶猛到根本无法扑救,陆陆续续烧了近一个星期,整个茶圩镇就此化为焦土,父亲的酱园也在这场大火中沦为一片废墟。灾难并未停歇,紧接着衢江洪水泛滥,将被烧得残破的镇子彻底淹没。

据《衢州市志》记载,这次衢江洪灾虽确实滞缓了日军的进军步伐,使他们深陷泥沼、举步维艰,最终不得不撤军,但茶圩镇却在短时间内接连遭遇人祸和天灾两场浩劫,元气尽失。

西徐村遭日军洗劫的第二天,父母心里始终悬着一块石头。这里离龙游县城太近,日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来。为求安稳,我们只能往北边的山区辗转躲避。外婆特意帮我们寻了新去处,那是离西徐村往北十里地的里贤村,是我大姨母的家。

病中的歌谣

大姨母家是当地的大家族,姨父有兄弟六人,一家老小由姨祖父、姨祖母当家。他家的房子宽敞又气派,可彼时已有一户从龙游城里逃来的人家在此避难。我们一家六口挤在一个房间里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于是,家人腾出了一间空闲的杂物小屋,简单收拾过后,我们就在这儿自己开火做饭,勉强安下了身。

这间小屋紧挨着山边,建在劈开山体后平整出的一小块空地上,模样很简陋,只是个二层小楼。从楼上搭一块窄木板,抬脚就能跨到小山顶。四周山清水秀,溪水顺着山脚缓缓流,山间满是松涛声,倒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清幽。

但这份安稳没持续多久,住了个把月,日军又扫荡到了石南村。石南村离里贤村只有二里地,我们只好再次往北边的深山里躲,过上了白天藏、晚上回的日子。每天都日夜提心吊胆,直到8月份日军从龙游撤军,我们这才敢回到茶圩里。

日军撤出后,留下的土地满目疮痍。断墙残垣里积着瓦砾,田埂上的野草长得比人高。但勤劳的乡亲们没被打垮,从废墟里捡出能用的木料、砖瓦,一点点重建家园。最先被提上日程的,是恢复学校上课。

1943年春天,我上小学五年级春季班,寄宿在北乡的模环小学,离外婆家约五里地。学校前面是操场,墙壁上写着“健身救国,复兴民族”八个大字。操场前面有一条小溪,溪水清澈见底,有的同学会用碎瓦片按切线的方向掷过去,瓦片会在水面上弹跳十几下,最后落入远处的水中。

日军扫荡过后,流行病接踵而来,主要是疟疾和疥疮两种,几乎每个人都躲不过。我先是得了疥疮,全身起满小疙瘩,痒得特别难受,而且越抓越痒。那时候没有药,只能用硫黄加点油调和了涂,可这根本解决不了问题。最痒的地方在手指之间,就算挤出血也不解痒。外婆让我去泥塘里挖块污泥,放在手心托着。她说污泥虽脏,却能以毒攻毒。可不管是把脚泡在污泥里,还是把手泡进去,始终没用。

疟疾又叫打摆子,得了这种病,先是全身发冷,冷得直打哆嗦,上牙和下牙不停地“打架”,这时候盖上三条厚棉被都顶不住。过了半天,又渴得厉害,要喝大量的水。接着就发高烧,一直烧到40摄氏度左右。再熬大半天,出一身大汗,才能慢慢恢复过来。然后就到了下一个周期,有的隔天发作,有的每天都来。

有一个星期天,我拖着虚弱的身体从模环小学回到外婆家,坐在桌子旁边,忽然昏了过去,双腿发僵,直挺挺地倒在地上,还口吐白沫、双唇紧闭,这可把外婆吓坏了。她一只手赶紧按住我的人中,大声喊救命,另一只手掰开我的嘴唇,给我灌米汤。过了半个多小时,我才慢慢苏醒过来。后来父亲从茶圩里赶过来时,我已经醒过来了。

父亲带来一包枇杷,见我醒了,就剥给我吃。到了下午,外婆又请来一个巫婆,要给我消灾。只见巫婆嘴里念念有词,接着,她把头上戴的银簪,插到一枚煮熟的鸡蛋里,过了一会儿,再把银簪拔出来。银簪上有了黑颜色,巫婆就告诉我们这黑色是邪气,现在已经消灾了。其实那都是骗人的鬼话,学过中学化学的人都知道,那是鸡蛋腐败后,产生的硫化氢和银发生反应,最后生成了黑色的硫化银。

为了给我治疟疾,外婆和外公真是想尽了办法。他们听人说,疟疾是个鬼魂,看见鱼,或者闻到鱼腥味,就会找来,所以家里不能见鱼,更不能吃鱼。为了防止疟疾鬼魂第二天再来,外婆前一天下午就和我约好,等次日清晨天没亮,就带我从家里逃走,而且要静悄悄的,不能惊动疟疾鬼神。

当天晚上,外婆让我早早睡觉,到了第二天清晨,天还没亮,外婆就走到我床边,把我推醒。她不声不响,拉着我的手,蹑手蹑脚往田野里跑,跑了约莫两里地,我们在一条小溪边坐下休息。天亮以后,外公如约给我和外婆送来了稀饭。可我在田野里躲了一个上午,又开始全身发冷、打哆嗦。没办法,我们只好回家了。

侵华日军的侵略很残酷,还有掠夺、饥饿和流行病,可这些都不能摧毁一个青少年的意志,这意志是热爱祖国的,是坚强的。当时我的小学老师,他们教学生一句口号,口号是“读书为了救国,救国不忘读书”。

还有一位音乐老师教我们唱歌,其中一首歌的歌词,我到现在还隐约记得,歌词大致是这样的:

《梦江南》

昨夜我梦江南/满地花如雪/小楼上的人影/正遥望着点点归帆/丛林里的歌声/飘拂在傍晚的晴天。

今夜我见江南/白骨如山积/天在哭泣/地在燃烧/江在哀号/鸟在悲鸣/侵略者的铁蹄/卷起了漫天的烟尘滚滚。

现在我回忆起这些歌词和当时的情景,仍不禁潸然泪下。

后来许多年,我总在梦里回到茶圩镇,回到每天早上穿过店铺、跑过棺材铺的路,回到跨过靖端桥就能看见的靖端小学门口。可这些画面,终究连痕迹也没能留住。1954年,衢江再次泛滥并改道,将茶圩镇彻底吞没。如今,这座古镇连一丝遗址都已寻不见,唯有江心中一块突兀的礁石静静矗立。

(作者系中国工程院院士,石油化工科学研究院原副院长)

( 责任编辑:刘小溪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