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中国石化报 时间:2025-10-23 08:16
雒 伟
“鳞鳞指间泥,叠叠刃痕齐;筑壁垂如尺,勾缝一线齐。”这是父亲曾经谋生做活儿时一位书法家专门给他写的。当年,他的脊梁和他砌的墙一样笔直、高耸。
父亲是一位传统的泥瓦匠人,入这一行,已40余年。
40多年前,学习成绩向来很好的父亲高考失利,本想着复读再次跳出农门,怎料家庭突遭变故,只得忍痛作罢。那时家穷,奶奶为了他复读四处筹钱。刚坐进教室不到两周,几场连阴雨下塌了家里的窑洞,仅剩的口粮都埋在了泥里,连吃饭睡觉也成了问题,奶奶整日以泪洗面。父亲一咬牙,便偷偷退了学,还了借别人的钱,只想着不给家里再添负担。
雨季尚未退去,父亲便独自踏上南下的旅程,先乘汽车,再转火车,去自谋生计。在他看来,学一门好手艺就能多挣钱,家里也能早日从别人家的窑洞里搬出来。于是,泥瓦匠成了他的首选。那个年代,村子里也盛产泥瓦匠,俗话说:“饥荒三年,饿不死手艺人。”泥瓦匠,出门靠手艺和力气安身立命,也能养活一家子三餐四季。
那年,是父亲第一次出远门,也是他成为泥瓦工的第一个年头。那一年,他刚过十八。
多年的摸爬滚打,与泥沙砖石为伴、与寒风烈日为伴,父亲俨然成了典型的泥瓦匠大师傅。他身材算不得高大,却也十分结实。满脸的胡碴儿盖不住黝黑的脸庞,掌心厚实的老茧和裂纹与日俱增。他随身斜挎的工具包里装得满满当当,走路时总是脚下生风。他常说:“那是全家人吃饭的家伙什。”
我高考结束后的暑假,执意要去工地体验生活。父亲欣然同意。烈日下,父亲半蹲在高层架子板上,左手牢牢地抓起一块砖,右手稳稳地握着瓦刀快速铲起一抷砂浆,手腕稍用力,砂浆被均匀地涂抹在砖面上,再小心翼翼将砖放置在预定位置,提起瓦刀前后左右轻轻敲砖,细微调整。成套动作干净利落,行云流水。这样的“套餐”动作,父亲每天都要重复几千遍,可不管砌的墙多高,每一面都横平竖直,不歪不斜。
工地上的夏天属实难熬,我偷懒的工夫,额头已渗出了些许汗珠。同时,我也看见高悬的日头正密集地照射在父亲的头顶,灰黑色的汗珠如黄豆般不断从前额滑落,顺着脸颊、脖颈,没入他那被汗水湿透、紧紧贴着后背的短袖,浸出了一大片深色的汗渍。可这丝毫没影响父亲干活儿的速度,每一次半蹲、弯腰……眼神中总透着一抹执着与坚韧。
已经到饭点了,别人都走了。他还要坚持把剩下的砂浆砌砖抹完。我经不住劝他,他老是说:“等吃完饭,砂浆都凝固了,用不了就浪费了。”可有好几次,等他回去大锅饭就剩下锅底了,有时没菜了,有时连米饭也没了。我埋怨他,怎么就不知道心疼下自己。他只是沉默。
傍晚,结束了一天的劳作,一些工友结伴而行,出去转转逛逛;另一些人相互组局,打牌的、下棋的,还有喝酒小酌的。总之,大家都想找一个消遣的乐子,缓解一天的乏困倦意。可父亲从不参与,也不抽烟喝酒。有空了,要么在洗衣服,要么就是在看书。看书,成了他唯一的乐趣,也像是弥补曾经的遗憾。
五年前,家里新修厨房。从设计规划到破土动工,全靠父亲一人操持。挖坑、夯土、砌墙、抹灰、开槽、盖屋顶、接水电、贴瓷砖、吊顶、盘锅灶等一系列繁杂工序,没有他干不好的。等于一个人干了泥瓦工、水暖工、电工、木工的活儿。令村里人钦佩不已。
平日里,只要父亲在家,来寻他干活儿的人从未停过。像箍水井、砌锅台、盘火炕、修牛棚、建猪圈……他样样在行。尤其,他砌的锅台省柴聚火还好烧。左邻右舍家的锅台,多出自父亲之手。
前年,父亲和母亲从老家来帮我们照看孩子,算是彻底结束了他的泥瓦匠生涯。彼时,他已干了四十三年。来时,背包里竟还偷偷装着瓦刀,想着闲暇之余打零工贴补家用。
如今,我们一家人每次路过建筑工地,父亲总会不自觉地走近几步向里面看去。夕阳下,每一个都不是他,但每一个都像他。
夕阳斜落,我竟发现父亲的背影苍老了许多,那笔直的脊梁也跌进了余晖里,暗成了一道瘦弱的弧线。
(作者来自中天合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