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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风捎来的玫瑰

来源:中国石化报 时间:2025-11-04 08:04

刘平平

山东龙口的秋日,阳光像融化的蜜糖,流淌在每一片树叶上。风从海上来,掠过胜利海洋石油船舶中心那些远航的船,穿过绿地,在紫叶李与蔷薇间打了个旋,拂过一位修剪月季的女人发梢,她抬头一笑,眼角细纹又悄悄爬上半条。

像她这样的女人,在这个靠海的小区里,还有不少。

胜海花园小区被住在这里的人称作“桃花源”。春天牡丹盛放,夏日紫薇摇曳,秋来银杏金黄,冬至雪落无声。这里没有外卖小哥的匆忙穿梭,也听不见出租车刺耳的鸣笛。夜幕降临,散步的人三五成群,脚步轻缓,像是怕惊扰了暮色中谁的心跳。

报喜不报忧

陈晓雯是一位船嫂,丈夫宗可华是胜利海洋石油船舶中心的船长,长年在海上作业。

她的父亲是船员,母亲是船嫂。她从小就知道:男人出海,女人持家;男人搏击风浪,女人扛起屋檐。可当命运落在自己肩上时,才知那屋檐有多重。

“现在好了。”陈晓雯说这话时,轻轻叹了口气,目光望向远方。

20年前,海上没有信号,信件全靠补给船捎带,十天半月杳无音信是常事。有一回,孩子突发肠胃炎,她自己也染上了病毒性腹泻,可他不在家。她只能强撑着开车送医,半路呕吐不止,只好趴在路边咳,几乎咳出胆汁。稍缓一些,她擦干嘴角,又握紧方向盘继续前行。“那时候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人,坏了也不能停”。

如今通信发达,宗可华隔几天就会打来视频。屏幕那头的男人穿着红色工装,胡子拉碴,眼神疲惫却透着温柔。他会拍下灶台上炖着的红烧排骨,笑着说:“老婆,等我回来露一手。”也会指着窗外翻腾的海浪说:“浪是有点高,不过,放心,没事。”

她笑着点头,只说一句:“注意安全。”

从不提肩颈水肿复发,夜里疼得辗转难眠;也不讲老人一个月住了两次院,她陪床太累加上低血糖导致眼前发黑,医生劝她回家换人。她只讲好消息:阳台上茉莉开了,米饭刚好焖熟,上大学的孩子羽毛球拿了奖牌。

这是他们之间不成文的约定:报喜不报忧。

年轻时爱张九龄“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”,觉得浪漫。可当丈夫真在天涯,那轮明月照进窗棂,清冷如霜,她才懂孤寂有多深。同一片月光洒在甲板上,可相隔的不只是千里浪涛,更是两个世界——一个在风浪中搏击,一个在寂静中守候。

以船为家

牛明进长年漂在海上,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。每年春节,万家团圆时,宋玉丽就会带着孩子登上平台,去海上过年。

这不是旅游,而是穿越风浪的亲情奔赴。

平台远在几十海里外的大海深处,像一座钢铁孤岛。没有春晚,没有鞭炮,只有柴油机轰鸣和海浪拍打钢架的声音。宿舍不过几平方米,两张窄窄的单人床,两把椅子,勉强挤下一家三口。洗漱要排队,吃饭要定时,说话得压低声音。

可她坚持要去。因为对孩子来说,这是唯一能和父亲长时间相处的机会。

“一年见不了几面,孩子都快不认识爸爸了。上次他回来,孩子躲在门后,半天才叫一声‘爸’。”那一刻,她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。

每次她都要做很多准备:联系补给船期,提交登台申请,协调工作交接,给孩子打预防针。出发前,她会跟孩子说:“爸爸住的地方不像家里,但很安全。” 亲戚不解:“别人盼男人回来,你怎么往海上跑?”

但她知道,有些距离不是地理的,而是心理的。一次真正的见面,胜过千条微信视频。

终于出发那天,母子坐上颠簸的补给船,穿越白浪,抵达钢铁丛林。牛明进早早等在甲板,穿着干净的红色工装,脸上藏不住笑意。

那一夜,他们围坐在食堂,吃着师傅特制的年菜:红烧肉、清蒸鱼、烧鸡、韭菜炒鸡蛋,虽然油重味浓,但在那钢铁孤岛上,竟成了孩子记忆中最快乐的一餐。广播里传来新年祝福,窗外漆黑的海面,偶有渔船灯火闪现,像遥远的星辰。

丈夫蹲下身,牵着孩子的手说:“你看,那是北斗七星。在这片大海上,有它便不会迷路。”

随后,牛明进带着孩子走到近处的管线,用扳手轻敲,发出叮当声:“听,这是爸爸每天工作的声音。”

孩子仰头看着父亲,在钢架与管道之间,第一次觉得这个沉默的男人如此高大。

那一刻,冰冷的金属仿佛有了温度。

而这温暖的背后,只有她清楚:一个月筹备,独自承担家中一切;还有每次离别时,孩子趴在爸爸背上喊“爸爸别走”的哭声。

她不说苦。因为她明白,每一次团聚,都是对孩子心灵的修复。那短短几天的共处,将成为孩子记忆中最清晰的父亲影像——哪怕这“家”,漂在风浪之上。

他回来了,心还在海上

李德钻航船归来的第三天,这个家终于从迎接英雄的仪式感,回归到现实的烟火里。

早晨,他抢着送儿子上学,却在校门口拐错了弯;晚上,他想重拾父亲的威严,指出作业上的错误,孩子却头也不抬:“妈妈不是这么说的。”他伸出去的手,悬在半空,像一艘驶入陌生港湾的船,找不到锚点。

胡晓艳在一旁看着,脸上浮起一丝复杂的笑意。晚饭时,她顺手把辣炒蛤蜊推到他面前,那是他最爱的味道。他却下意识地将盘子往她和孩子那边挪了挪:“船上吃惯了咸的,现在辣的受不了。”话一出口,饭桌便陷入片刻的沉默。

这个家,在他缺席的日日夜夜里,早已像珊瑚礁一样,围绕着她和孩子,长出了新的坚固的秩序。他的归来,是甜蜜的潮水,却也搅动了原本平静的海底。

最激烈的摩擦,发生在周末的游泳馆。

他,这位在风浪中掌舵的船长,执意要教会儿子游泳。在他看来,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,也是最重要的生存技能。

可孩子的双脚钉在池边,任凭他如何鼓励、哄骗,小脸煞白,死死抓着栏杆,就是不肯下水。他的耐心被水汽蒸干,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在甲板上命令船员的严厉:“下来!男孩子,怕什么水!”

“我不!我就不!”孩子的尖叫带着哭腔。

一瞬间,胡晓艳觉得整个世界都凝滞了。她看着儿子惊恐的脸,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那个下午——母亲在电话里颤抖着说:“……我就一眼没看见……孩子掉下去了……我也不会水啊……”她记得自己冲向医院时软掉的双腿,记得母亲一夜之间花白的头发,更记得他在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,和那句压在心底的“我对不起这个家”。

那段被深埋的记忆,成了孩子心底最深的恐惧,也成了他无法释怀的内疚。

胡晓艳走过去,没有看他,而是缓缓蹲下,平视着儿子。“宝贝,”她的声音很轻,像月光落进深海,“你看,爸爸在这里。”

她拉起他那只温暖的大手,轻轻贴在孩子剧烈起伏的小胸口上。“爸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船长,大海那么大的风浪他都不怕。有他在,海水就不敢欺负你。他会像守护他的大船一样,永远守护着你。”

他愣住了。掌心下,是儿子急促的心跳,像一只受惊的小鸟。他忽然全明白了——那不是任性,是源自那次意外的、刻骨的恐惧;而他,差点用父亲的权威,将这恐惧碾碎。

他笨拙地收起所有严厉,眼神软了下来。那只曾指挥巨轮穿越风暴的手,此刻只是轻轻拍着儿子的背。

他看着她——这个在他缺席的岁月里,独自为这个家挡住所有风雨的女人。是她,在他不在时,既当妈又当爹,咽下所有恐慌与无助,却在此刻,用一句话,把那份沉重的内疚,化作了孩子可以依赖的力量。

孩子看看妈妈,又抬头看看眼前如山般的父亲,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。他试探性地,将一只脚伸进了水里。

回家的路上,孩子在他怀里睡着了。她走在他身旁。沉默良久,他轻声说:“家里……辛苦你了。”

她没有回答,只是伸手,替他理了理被孩子抓皱的衣领。指尖触碰的瞬间,两人都感到一种久违的、略带陌生的温热。

风波过后,生活终将回归它应有的航道。而有些理解,正是在这短暂的停靠与碰撞中,才变得如此深刻。

那一束玫瑰,开在风雪之后

很多人问徐美玲:“为了孩子辞职,值得吗?”

她沉默着,然后轻声说:“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,那是我唯一能做的选择。”

那年冬天,她刚下班,就匆匆赶到儿子的小学接人,却发现教室早已空无一人。老师说:“孩子说你今天加班,就自己回家了。”

她的心猛地一沉。外面大雪纷飞,孩子才上一年级啊。

她在风雪中狂奔,呼喊着孩子的名字,最终在一条路灯下的长椅上找到了他。小小的身影蜷缩着,棉帽湿透,睫毛结霜,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塑料小剑。

那一刻,她跪倒在雪地里,抱住孩子无声地啜泣。

不是因为找到了孩子,而是因为她终于看清:这个家,不能再等了。

第二天,她递交了辞职信。

她工作了十多年,是同事眼中的佼佼者。她把热情都倾注在工作上,可回到家,面对自己的儿子,却常常累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。

不是不爱,而是爱得太疲惫。

当事业与亲情只能二选一时,她最终选择了那只在风雪中等待她牵起的小手。

有人不解:“不就是个工作嘛,换个班不行?”

可他们不知道,这份工作背后是多少年的热爱与坚持;更不知道,对于一个船员的妻子来说,每一次加班,都可能是孩子独自面对世界的开始。

她说:“我不后悔。只是有时候会想,如果当年有更好的托育制度,如果有更多对双职工家庭的支持,我是不是就不必非得二选一?”

她没等到答案。生活继续向前。

然而最让她难忘的,是一次生日。

那年丈夫在海上,船上的信号不稳定,一连半个月音讯全无。她以为这个生日会悄无声息地过去。

没想到傍晚门铃响起,一个陌生人送来一束鲜红的玫瑰,花瓣上还带着水珠。卡片上写着:“老婆,生日快乐。我在海上想你。”

后来她才知道,那是丈夫托补给船的同事,用卫星电话联系市区花店,又托人辗转接送,才让这束花穿越时空,准时送达。

她捧着花站在门口,泪如泉涌。

那些独自熬过的夜晚,那些无人诉说的委屈,那些咬牙撑下去的日日夜夜……在这一刻,忽然都有了回响。

原来,爱从未缺席,只是披着风雨,走进了她的春天。

沉默的担当

韩海峰是在一个雨夜说起这个故事的。

那年,船上来了个刚毕业的大学生,年轻阳光,不怕苦累。一次台风突袭,附近渔船遇险,他忍着剧烈晕船,主动请缨救援。巨浪中,他把两位落水人员救了出来。那一刻,他觉得非常自豪。

可没过多久,家中传来消息:爷爷病危。那个大学生立刻申请回家见老人最后一面。可船只正在外海执行任务,中途遇大风,被迫停航避风,中途无法靠岸。他只能通过卫星电话连线家人,听着父亲哽咽的声音:“……爷爷一直喊你名字,他说想看你一眼。他走得很安详,就是……没等到你。”

电话挂断后,他跪在甲板上,埋头颤抖。返航后,他递交了辞职信。

“我能理解他。”韩海峰背对着妻子王彩银说,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,“我们这些人,谁不怕错过亲人的最后一面?可职责在身,很多时候,真的身不由己。”

王彩银望着韩海峰的背影,忽然觉得那肩膀比记忆中更宽,也更沉。

那次他们救人的事,韩海峰回家从来不说。是单位嘉奖了,王彩银才知道的。

那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救援。作业平台在台风中倾斜,有人落水,他所在的船接到命令,立即奔赴现场。当时海上风力高达十级,巨浪如墙,能见度极低。

作为船长,他抱着垃圾桶,一边剧烈呕吐,一边嘶哑着指挥搜寻。夜里9点多,终于捞起一人。另一位是刚退休返聘的老师傅,人救上甲板时已虚脱倒地。又一巨浪袭来,他也被掀倒,踉跄爬起后和船员扑上去,用身体围成一圈,紧紧抱住老师傅,以体温取暖,与死神抢时间。

这些,他从未提起。直到他在党员培训班分享经历,她才从同事口中得知。

原来,自1994年以来,胜利海洋石油船舶中心已实施重大海上抢险304次,救助遇险人员1043人、船舶142艘次。每一次出征都是与风浪搏命,与时间赛跑。而她的丈夫,正是其中一员。

那一刻,她坐在灯下,手微微发抖。她想起曾抱怨他回家太少,想起孩子问“爸爸为什么总在海上”,想起产房独自签字的无助……而他,却在风浪中一次次将别人从生死边缘拉回岸边。

她终于明白,担当不是响亮的誓言,而是明知会痛,却依然选择坚守;他们守护的,不只是海上平台与点点灯火,更是无数家庭的团圆与希望。而代价,是错过至亲的最后一面,是一生难以言说的亏欠。

那束穿越风暴的玫瑰,那句“家里都好”的谎言,那个跪在甲板上无声哭泣的年轻人——她们与他们,共同为这片海写下最深沉的注解:沉默,是最沉重的回响。

秋天又至,胜海花园小区里的海棠果,像一盏盏小灯笼,在风里轻轻摇晃。祁媛踮起脚尖,拍下那颗最红最圆的,发给丈夫李彬:“今年的果子,甜得醉人。”

远在海上的他很快回信:“等我回来,亲手给你摘一筐。”

祁媛站在树下笑了。阳光穿过叶隙,温柔地洒在她脸上、肩上,像披上一件无声的暖衣,轻轻将她裹住。

她知道,那一天不会太远。在此之前,她将继续守候,像那棵海棠树,扎根于“家”的土地,静待花开,静听潮声,静候那个披着海风归来的人。

可在那之前,她不是龙口唯一站在树下等的人——

在“桃花源”的每扇窗后,都有这样一位女子,把熟透的果子、新绽的花枝,拍下发给海的那一边。

她们不说话,但风记得;她们不张扬,但海认得。

“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。” 她知道,每一次潮起,都是大海替她呼唤;每一次潮落,都是她在轻声应答:

“我在等你…… 我在等你……”

她们是无数个名字,也是一个名字:船嫂。

后记:

这些故事不属于某一个人。它们发生在龙口的某个清晨,也曾在渤海湾的风雪夜里重演;它们是陈晓雯的记忆,也是陈华的日常,也是徐美玲、相虹、祁媛、宋玉丽、赵红、宫源伟、王彩银、司福华以及更多我们未曾听闻的名字……无数名字背后的共同经历。

谨以此文,献给所有在远方守望、在寂静中发光的女人。她们不曾被看见,却是这世界最深沉的光。

(作者来自胜利油田)

( 责任编辑:刘小溪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