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中国石化报 时间:2025-11-20 07:58
楚学朋
“走咧——” 初冬的早上,一道高亢的吆喝声,突地从对面的峁梁上蹿起,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穿过采油小站,在黄土塬上回荡。
“起咧——” 余音还在耳边,小站背后的山梁上就有了回应,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,萦绕许久,唤醒了沉睡的黄土塬。
因为这两声吆喝,漆黑的天醒了,一片淡淡的曙光从远处的山背后露出来。漆黑的山塬也醒了,狗叫、鸡鸣、牛羊应和。陕北漫长的冬夜就此过去。
“吱呀” 一声,师傅提着样桶推门而入,寒气扑面而来,寒气里有面香、鸡蛋香。“赶紧吃,早点走!” 师傅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胡子催着我吃早饭,在我睡觉的工夫,师傅已经巡了一遍井。
外间的小桌子上,两碗面,大海碗,雪白的面条上浇着榨菜肉丝的浇头,还有一个煎得金黄的鸡蛋。两碟咸菜,一碟是师傅从湖北带来的洋姜,酸脆爽口;一碟是凉拌土豆丝。土豆是师傅在井场边上种的,两分地,把依着山崖挖出来的小菜窖堆得满满的。除了土豆,还有红薯、胡萝卜,以及经理部送来的白菜。在陕北的高坡上守了十几年,师傅把油井管得炉火纯青,还练出了一身养鸡种菜的好本领。
但我一点都不羡慕,一道山梁一个院,一圈围墙六口井,再加一条傻乎乎的大土狗,除了下点小雨就疯长的草稞子,只有偶尔闯进来的野兔、刺猬。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,来到平台的第一天,想的就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。黄土塬上是没有风景的,那历经亿万年造化而成的黄土高坡,半天就看腻了;小小的山梁,十分钟就转完了。
活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,闲下来就联系同学亲友,在焦灼和无聊中等待着调动的好消息,一等就是三个多月。
前一天傍晚换盘根时,师傅突然说:“明天初六坪桥逢集,站上也没啥事,去逛逛呗。” 我一听,乐得跳了起来:“总算能出去放个风了,可我不认识路啊!”
“去赶集的人多,你跟着老党走就是了。” 早上的第一声吆喝,正是住在对面的老党在唤我。“通信基本靠吼”,由于支离破碎的地貌,千百年来,黄土塬上的原住民都练出了一副好嗓子,也催生了以高亢为特色的信天游。
趁着师傅趴在桌子上填写巡检记录,我三下两下擦了把脸,师徒俩桌对桌吃起了早饭,又是三下两下干完,抹了抹嘴、背上包,就兴冲冲朝外跑去。
跑到院门口时,师傅追了几步说:“注意安全,早点回来。”
三道山梁在路口汇集,变成一道平坦的山道。自从江汉石油人来了之后,为了原油开发,把村民们不知道走了多少年的山路拓宽压实,既方便了巡检施工,也方便了村民进出。我跟在老党和另外一个老乡后面,朝十里外的坪桥镇赶去。
一路上,不时有人从沟谷梁峁、山洼渠道拐出来汇成一队,渐渐变成一支三五十人的队伍:有推着架子车的,有赶着毛驴的,有骑摩托的,还有开着手扶拖拉机或者三蹦子的。一路上,大家高兴地攀谈着。
早上 8 点天放亮时,我来坪北时路过的荒凉小镇,早已经人挨人、人挤人,而且人还在不断地从山沟里汇集过来,很难想象这贫瘠的山沟里居然 “藏” 着这么些个人。
赶集是陕北老乡最重要的集会。沿街向阳处,圪蹴着一排上了年纪的老人,他们大清早赶十几里路,不仅是为了买卖东西,也是想和老哥们捧着烟袋见个面,聊聊光景。大姑娘们往往是三五结伴,在商店里看看新鞋子、新褂子,羞涩地在身上比画着。她们出现在哪里,小伙子也会随之而来,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距离,但很快,其中的一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,不久之后就会有喜酒喝。小孩子们则眼巴巴地看着柜台上的玩具、图书,直到被大人拉走。
集市是分区域的,打头里卖的是粮食:金灿灿的小米、饱满的荞麦、圆滚滚的洋芋,大蒜、葵花子、胡麻、核桃和小枣也凑在一起。最外头的则是牲畜市场,毛驴、仔猪、黄牛、大青骡子,最多的是羊。因为吵闹和粪便,它们跟大集保持着距离。买卖牲口是最安静的,交易者讲价不用嘴,而是两个人拉着手在衣袖里捏手指讨价还价,最后点一下头就成交了,神秘而迅速。卖陕北特色剪纸和虎头鞋的手艺人,悠闲地坐在那儿,成交多少随缘。
因为远离县城、交通不便,赶集曾是边远村镇陕北人购物、社交的主要方式,油盐酱醋、农具家什、针头线脑、吃穿用度都能在集上解决。镇与镇之间形成了默契,赶集的日子正好错开,方便十里八乡的村民们互通有无。这些年,随着交通的改善、经济的发展,温饱问题早已解决,赶集更多地承载起了交流感情、沟通信息、放松身心等功能。
从只有两个人的偏僻山头到成千上万人的集镇,热闹的景象让我一时转换不过来。空气中弥漫着带着黄土味的各色气息,四处都是杂七杂八的讲价声、吆喝声,人们为着一毛几分钱争执着,并且乐在其中,那股淳朴的烟火气就这么热乎乎地扑面而来。
我随着人流边看边走,像我这样的外乡人很容易被分辨出来。陕北作为陕西最荒凉的地块,却蕴藏着丰富的石油、煤炭和天然气。坪桥镇虽小,却因为中国石化、中国石油和延长油田都在这里开发,拥有了 “三桶油” 的美称。赶集也成了我们这些成天待在山沟里守井的采油人共同的爱好,虽不相识,却不约而同地没有穿工衣,但是那股子 “味道” 是没法藏住的,一打照面就能知道彼此的身份。我想,他们会不会和我一样寂寞,会不会成天想着早点离开这个山沟?
晌午时分,集市里的人已经达到了顶峰,饭点也到了。在最边上避风的地方搭起的棚子,是集市里卖吃食的,凉皮、香菇面、饸饹、包子、油条应有尽有,油烟味、炝锅声,还有现场炖煮的香气四处飘散。一碗面浇上一大份羊杂,再添一勺红亮的油泼辣子。也许是看我面生且年轻,卖面的陕北汉子悄悄多给我舀了小半勺浇头:“娃来这里受苦了,多吃些。”
大冷的天,还有比吃上一碗热辣辣的面、脑门出一头热汗更舒坦的享受吗?有的。我对面的老汉,切了一盘羊杂,炒了碟羊肝,自己拎着一瓶甘泉黄酒,自斟自饮,然后自言自语:“年轻的时候受苦,老了得要受活儿。”“受活儿” 就是舒服的意思,对他们来说,这就是入冬时节顶级的享受了。
吃饱了,学着老汉的样子,打着饱嗝寻了个高处的土崖圪蹴在那儿,阳光暖暖地晒在身上,看着这么多的人、这么大的集…… 四面八方的喧闹声渐渐模糊。等我醒来,已经是下午 2 点了。买了一兜洛川苹果,称了点瓜子,撕了一个师傅最喜欢的羊头,切了一大包羊杂,再包了四个羊蹄,还有一兜黄米馍馍,就在集市口那个小商店等着老党来和我会合。集市已经渐渐散去,住得远的人呼亲唤友,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。冬季天黑得早,要早动身,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收获的喜悦。
快到采油平台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,老远就能看到站门口的大灯。第一次这么晚回来,觉得这灯光暖乎乎的。狗一叫,师傅就出来了,身上全是油污。我去赶集的时候,加热炉穿孔了,师傅补好孔后又清理了炉膛,脸还没来得及擦呢。
他问:“赶集好玩吗?” 我说:“好玩。”
晚饭格外丰盛。羊杂用辣椒炒了,蒸了香肠,炒了杂胡椒,又切了盘土豆丝。一人拿着一个羊蹄,我俩就在小饭桌上推杯换盏起来。没有酒,推的是茶,有时候茶比酒更烈、更醇,门外的抽油机吱吱呀呀转着。
晚饭后,我拎起手电出门巡查天然气管线。往常都是跟着师傅,他干什么,我干什么,像今天这样我先动起来还是第一次。师傅愣了一下,跟在我后面,我们一前一后出了门,好像走了无数遍那样自然。
此后,每逢坪桥大集,师傅都让我去散心,临出门时依旧会叮嘱我早点回来,然后在小站上等我吃晚饭,站门口的那盏灯也一直亮着。化子坪、沿河湾、镰刀湾…… 安塞县几个镇的集市,我逛了个遍。走在大集的烟火气里,就像撒在黄土地里的种子,悄无声息地吸收着地下的养分,然后发芽、长叶、拔节,在春风里摇啊摇。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小站在我和师傅的努力下,成为经理部的样板示范平台。井场外的边角地全部被开辟成了菜地,种满了豆角、西红柿、香瓜、玉米,吃都吃不完。师傅在前面刨坑,我在后面点种,累了就坐在树荫下唠嗑。杨树是师傅来平台时种下的,已经有三层楼高了。师傅年轻的时候是受过苦的,经历过吃不饱饭的日子,他的父亲是第一批参加 “五七油田” 大会战的 “垦荒人”,比他更苦,住过芦席棚,喝过涝坝水。所以师傅常说:“现在多好啊,有宿舍,有空调……”
“把井管好,你是个好工人;把地种好,才算扎下了根。” 师傅有着自己的生活逻辑。半年后,同学问我愿不愿意调回本部,正在给果树剪枝的我说:“这里待习惯了,挺好。”
那时正值春末,赶集买回的桃树已经挂了果,师傅也快到退休的日子了。他说:“能教的都教给你了,以后这站也交给你了。” 他教我的不光是采油工管井的看家本领,还有种菜的手艺。我已经学了八九成,却希望能再多跟他学几年。
我说:“师傅,明天也没啥事,你赶个集散散心吧!” 师傅说:“中。” 我叮嘱他早点回来,然后做好了晚饭等他,天一擦黑就早早打开了站门口的灯。
小院还是两人一条狗,但分明多了些和大集一样的烟火气息,多了生气,多了活泛,日子也多了些滋味。
(作者来自江汉油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