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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读一片槐林

来源:中国石化报 时间:2025-12-11 08:02

李 英

我小时候住在山东东营的孤岛镇。从我家往北几公里,有片刺槐林。据说是1960年前后,山东省植树造林大会战时种下的。

对于槐林,我是充满感激的。在芦苇遍地的盐碱荒滩,一群人历尽艰辛种下了这一大片槐树。槐林不仅挡住了风沙,改良了土地,还给思念家乡的石油人带来了慰藉。

随着年岁的增长,槐林有了自己独特的生态圈。在这里,有芦苇荡见不到的鸟儿、虫子、野草和野花。她就像是一个乐园,有许多神秘的东西,吸引着我去探索。我捉摸不透她,但我喜欢她。我觉得槐林是温柔的,她像一个母亲,包容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东西。每一次走进去,她都能带给我惊喜和快乐。

槐林边的人,种了苹果、梨、樱桃、西瓜,养了鸡、鸭,种了菜。有了槐林,生活在这里的人仿佛有了根,也发了芽,抽出了属于这片土地的枝条。

春天,梅花、杏花、桃花、海棠争奇斗艳时,槐林是安静的。槐树的树干被风霜雪雨浸透,布满沟壑,要沉睡很久。即使鸟儿叫了很久,天都被叫得蓝透了,林下的小野花也偷偷开了,槐树都不肯发一片叶子。她似乎是要把这个舞台先交给林下这些卑微的植物,让他们先开花结果,然后才去过自己的生活。野花贪恋槐林的泥土肥沃,不肯去别处生长,槐林就把春天和煦的阳光让给他们。等到太阳狠毒的夏天,槐林就用枝条和绿叶把他们保护起来。

如今,我所居住的城市,也是有槐树的,但那些树三三两两,既不能成林,也无法给我自由自在的感觉。待在这些孤独的槐树旁,我觉得,树是树,我是我,我的心灵无法靠近。那种疏离感,让我疼痛而无奈。而走进槐林,我的所有伸展的思绪,我的自由呼吸的心肺和皮肤,都自然生长起来,如坠梦境。我是槐林的孩子,一辈子都是,不管我走得有多远。

每年4月底5月初,槐花盛开的时候,我望着街边的槐花,思念我的槐林。槐林平凡而又浩大,她开花时如同急速奔跑的风,浩荡浓烈,似乎要把积攒了一辈子的力量,用在开花上。远望槐林,她似白色的云雾,停在灰色的地平线之上;近看,满树素白的花朵,挨挨挤挤,堆堆叠叠,很重很重地坠着枝条,如云似雪。立在树下,闭上眼睛,槐香钻进鼻孔,涌进肺里,直冲头顶。发丝沾了香气,衣服沾了香气,灵魂都飘了起来。

槐花开时,总有养蜂人与蜜蜂住在槐林边。他们来自哪里,我不知道。他们和这槐林一样神秘。看他们日日守在槐林边,我心生嫉妒,仿佛他们钻进了我的家,窥探了我的秘密。又觉得他们比我离槐林更近,得到了许多我不曾得到的东西。比如槐林那宁静而有小动物活跃的深夜,比如槐林那飘着轻薄雾气的清晨,比如槐林里我不曾发现的植物和动物,他们一定比我更早知道了。我还妒忌他们能日日呼吸槐林里腐叶味道的空气,妒忌他们获得了槐林里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。

其实,我对槐林的痴迷,从认识她的第一刻就开始了。

芦苇荡里的童年挺无趣的,但我从书本里知道了许多有趣的事。比如春雷过后,圆滚滚的蘑菇会从睡梦中醒来,像小孩子一样,身子一怔,顽皮地钻出泥土。所以父亲说要带我去槐林采蘑菇,我的心里就像燃起了一团火。

春末,槐树的花期已过,到处是新绿。刚刚发出来的槐叶是黄色的,风吹过,树叶抖动,感觉阳光跟着树叶一起跳动起来。进入槐林,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。林子外面有风,但吹不进来。林子里面很暗也很安静,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回声。林下,长着俏丽、纤细的小黄花和蓝紫色的地丁花。腐叶的味道在林间弥漫,脚下泥土松软而有弹性。“咔”的一声,我踩断了枯枝,声音在林间回响。

父亲告诉我,蘑菇藏在隆起的土包里,可我试了好几次,都没找到。后来经父亲指点,我才有了发现。拨开深灰色的泥土,圆圆的白蘑菇赫然眼前,跟书本上画的一样,像把小伞,伞下布满淡粉色皱褶。那些皱褶整齐均匀地排列着,就像手风琴的风箱一样。用手指轻轻一压,皱褶就折断倒下了,被压断的地方,颜色会变深,还湿漉漉的。我抚弄着那些皱褶,幻想自己在弹琴。

走着走着,父亲突然停下来说:“那有个蘑菇。”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,我看到一个挺大的洞口,洞口边有个碗大的蘑菇。“你去把蘑菇摘回来!”“啊?那是啥洞?”老虎、狮子、狼?我心里直犯嘀咕。父亲眉头一皱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父亲的回答让我更害怕了。一个蘑菇而已,犯不上拿生命冒险。任父亲催促,我就是不去。父亲只好自己去,还奚落我:“这有什么可怕的。”我心里怕着,责怪他竟让一个小孩去涉险。

晚上回到家,母亲捡了些老蘑菇,做了蘑菇炖肉。浸透了肉汁的蘑菇又鲜又香,我感觉自己都要吃醉了。

整理蘑菇的时候,我跟母亲讲采蘑菇怎么好玩,也讲了那个洞口的事情。母亲笑笑,什么都没说。我与槐林的第一次亲密接触,在快乐、惊险和刺激中深深地印进了心里。

小学四年级的秋天,班主任布置了一个任务,让我们每人交两斤槐树种,说是要捐给西北地区,用于飞机撒播植树。

采树种,真新鲜,闻所未闻呀!同学们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。多么光荣的任务呀!我幻想,高高的蓝天上,一架飞机横跨万里,播下生命和希望的种子,沙漠变绿洲。我们这群懵懵懂懂的孩子,被兴奋冲昏了头脑,全然不知这次任务有多难。

初秋的槐林,黄绿交织,阳光在林边闪烁。脚下尽是落叶,踩上去像软毯一样。槐树有三四米高,枝条上挂着褐色的豆荚。我们不会爬树,只好捡拾地上掉落的豆荚。那些豆荚又扁又薄,里面的种子很小,只有大米的二分之一大小。小小的种子,轻盈得好像没有重量一样,所以豆荚能飞到很远的地方。这小小的种子,竟长成了如此高大的槐树?大自然真是神奇呀!

我埋头翻找着,忽然听到“啊”的一声,紧接着听到翅膀扑腾的声音,原来是一只鸟儿被惊了起来。等我的眼睛锁住那个黑乎乎的影子,它已经飞到几米开外,融进了槐林的深色背景里。

辛辛苦苦找了一个下午,等我们走回家,天都黑了。母亲帮我搓去豆荚外壳,上秤一称,树种只有二两多,离老师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呢。

我很着急:“老师只给了一个月时间,我怕是完不成任务了。”

母亲想了一下说:“槐树还有一个品种,叫紫穗槐,很矮,种子是一串串的,要是能找到它就好了。”但我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。

第二周再去槐林的时候,我特意换了一个入口。就在那路口,我往路旁扫了一眼,那里有一丛灌木。凑近一看,那灌木的叶子是羽状、卵圆形的,跟槐树的叶子一模一样;枝条上长着成串的褐色种子,这不就是母亲所说的紫穗槐吗?我不禁狂喜,一阵狂撸。这些种子比刺槐种子大不少,也重很多。有了它们,我感觉轻松了许多。

交树种那天,我像捧着珍宝一般,捧着一个白布口袋——那是母亲专门为我采树种缝制的。口袋沉甸甸的,隔着口袋,我依然能感到种子的光滑和饱满。过去的一个月里,有很多时候,我把手插进种子里,冰冰凉凉的感觉瞬间顺着胳膊,传遍全身。我握起种子,贴在脸颊上,感受收获带来的喜悦。

我一粒一粒积攒它们,攒下这些希望的种子,为的就是这一刻。我双手捧着它们,十分不舍地把它们放在了讲台上。班主任没有称量我们的树种是否达到要求。同学们脸上都带着喜悦,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完成任务的。我想他们也同我一样,在收集树种的过程中,与大自然亲密接触,得到了许多从未有过的体验。这份体验跟那些树种一样宝贵,一样值得珍惜。

我不知道,这些种子在祖国的大西北有没有生根发芽。梦里,它们坐上高高的飞机,从云端落下,大地便长出了绿色的云朵。

(作者来自胜利油田)

( 责任编辑:刘小溪 )